安東尼·葛姆雷,攝影:Markus Tretter,? 藝術家
保羅·薩特認為,人的自由在于做出選擇,包括選擇放棄某些東西,放棄不符合自己自由意志的事物。
放棄,是對某些事物的拒絕,也是一種主動的自我塑造。
繼“另一個奇異”(2009)和“屯蒙”(2016)后,常青畫廊北京空間呈現(xiàn)安東尼·葛姆雷的第三場個展“棲息之所”。在人類活動日益囿于高樓大廈環(huán)抱中的當下,“棲息之所”針對人類與建成環(huán)境的關系提出詰問。展覽囊括葛姆雷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多件重要雕塑及繪畫作品——通過對黏土和鑄鐵這兩種建成世界中常見材料的運用,藝術家希望“在當前狀況下重新思考并感受身體”。
安東尼·葛姆雷
環(huán)線,2022
鑄鐵
29.3 × 201.3 × 122.4 厘米
攝影:Stephen White & Co. ?? the artist
除了雕塑,此次展覽還罕見地展出了安東尼·葛姆雷一系列繪畫作品。這些作品突出了藝術家對人類身體感知的獨特視角,與雕塑作品形成互文。
“棲息之所”展覽空鏡
常青畫廊北京空間,2024.11
132個用紅磚塊組成的人形雕塑布滿整個展廳一層的地面,這些身體有的讓人感覺放松自足,有的則呈現(xiàn)退卻防御之態(tài)。與葛姆雷之前的作品不同,這些人形雕塑皆是躺在地面,在與大地產生更多連接的同時,也讓我們聯(lián)想到近兩年的熱詞“躺平”。躺平意味著順從和拒絕反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種主動的“放棄”。在葛姆雷看來,放棄包含了兩個方面,“其一,人在放松狀態(tài)下對身體控制的放棄——在沙灘上,我們徹底放松,回歸童稚的玩耍;其二,遷徙者被迫或自主選擇放棄故土,尋找新的家園?!?/p>
“棲息之所”展覽空鏡
常青畫廊北京空間,2024.11
放棄,有時并不是消極的退卻,而是一種積極的轉化。在當下這個不斷索取的社會中,放棄無限制地追求、放棄過于理想化的目標、放棄那些無意義無價值的事物,從紛繁復雜的選擇中找到真正重要的東西,反思我們自己和我們所處的環(huán)境,這是一種追求寧靜和自由的途徑,也是與自己的和解,和一種超越對抗的智慧。
正如常青畫廊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馬里奧·克里斯蒂阿尼(Mario Cristiani)就此次展覽所說:“安東尼·葛姆雷想要通過他的藝術讓大家意識到生活的美;讓我們停下腳步,花一點時間反躬自省。這一點對于我們這個已經在逐漸走向暴力的時代格外重要?!?/p>
安東尼·葛姆雷
規(guī)則III,2021
鑄鐵
151.6 × 49.6 × 74.2 厘米
攝影:Stephen White & Co. ? the artist
Made in China
這次展覽中的作品與中國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性。首先是所使用的材料——磚。
132座人形雕塑均是由26-30塊紅磚組成。在反思個人身體與集體社會之間的關系的同時,也帶領我們聯(lián)想到數(shù)十年來中國的現(xiàn)代化建設進程。
“棲息之所”展覽空鏡
常青畫廊北京空間,2024.11
“這次展覽是一個合作的過程,作品中使用到的磚都是在中國本地燒制。常青畫廊團隊跟我一起在宜興的磚廠里進行了長達五個月的溝通。”葛姆雷說:“在過去的30年里,中國對我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本次展覽也可以理解為我和中國在過去三十年的故事的反思。時至今日,我仍然能夠清晰地記得1995年第一次來北京的場景。那個時候北京的城市化建設剛剛開始,我騎著自行車穿梭于北京的大街小巷,空氣中傳來不絕于耳的叮叮當當聲,那是高樓大廈平地而起的聲音。
1995年,我還去了上海。在南京路的街頭上,能看到生活中的一切場景,比如人們在打麻將、吃飯,小商販走街叫賣……那時的大多數(shù)生活都發(fā)生在地表上?,F(xiàn)在不一樣了,我們住在高聳的城市森林里,與大地的鏈接越來越少。展廳里這些躺在地上,與大地對話的‘人’,在讓我回想起我第一次來中國旅行的經歷同時,也希望能夠喚起大家對所處環(huán)境的反思。”
“棲息之所”展覽空鏡
常青畫廊北京空間,2024.11
身體對空間的占據(jù)
人與環(huán)境、與自然的關系是葛姆雷在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論題。他的作品不僅僅是對人體的再現(xiàn),也在更深刻地探討人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存在問題。
大量的、看似重復的雕塑因體量而帶來視覺和心理上的變化,它們既是個體,也是群體。這次展覽的紅磚雕塑,會讓我們聯(lián)想到葛姆雷在2003年,在五天的時間內,合共數(shù)百名村民在廣州美術學院學生團隊的協(xié)助下,用當?shù)罔F質含量豐富的泥土捏成的20萬個小泥塑——它們看上去有著相似的外貌特征,但每一個都不同。
安東尼·葛姆雷的《亞洲土地》
于2021年M+的展覽現(xiàn)場
攝影:梁譽聰 ? Antony Gormley
葛姆雷借助雕塑語言一方面對人的身體本身的形式和重量進行了強調,另一方面則更加重視身體在占據(jù)空間時所產生的意義。身體如何與環(huán)境互動?個體如何在現(xiàn)代社會的復雜空間中對自己進行定位?如何處理人與人、人與空間的關系?
都市生活中的孤獨感、群體中的個體感,在由“棲息之所”展廳空間所隱喻的社會空間中,時刻產生著碰撞與沖突——看似平靜實則緊張。而這種緊張感也彌漫到進入這一場域的觀眾之上——穿梭于其中,你不得不小心,你不得不與這些雕塑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形如在現(xiàn)代生活中我們警覺地為自己設定安全距離一樣。同時,身處其中,會有一種被包圍感,促使我們思考如何在空間中定位自我,以及我們的身體如何在時間和空間的流動中被感知。
與葛姆雷其他作品不太一樣的地方在于,他在此次展覽中,為大家設置了一個觀看謎題,視覺的高度決定了對作品的不同理解。走進展廳,第一眼看到的是作為材料的紅磚。直到來到畫廊的二層、三層俯視的時候,才能真切地看到紅磚所拼成的人體。葛姆雷提到,這樣的布置,可以讓我們聯(lián)想到從高樓大廈上往下看地面上的人。觀看角度的不同,涉及到了個體與集體之間的張力。在傳統(tǒng)觀念中,集體和社會總是被優(yōu)先強調,而葛姆雷的作品則促使人們思考個體存在的重要性;但同時,上帝視角的觀看方式,又在毫不留情地讓我們看到個體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脆弱性、疏離性和孤立感。
“棲息之所”展覽空鏡
常青畫廊北京空間,2024.11
“放棄”的哲學
雖然葛姆雷的藝術根植于西方,但他的視覺語言卻具有很強的普遍性。他在作品中常常涉及到的“空”與“實”、人與自然、時間與空間的思考,與中國哲學觀產生理念上的共鳴。
他的很多雕塑都處在未完成的狀態(tài),在時間的侵蝕與吞噬中,借助雕塑語言表達身體的衰退與重生。由鑄鐵、鋼、黏土、石膏、磚等材料構成的作品在被腐蝕、氧化,甚至變形的過程中,在“時間”的介入下,呈現(xiàn)出流動的、有生命的面貌。這是材料與自然相互作用的結果,也是生命與時間的對話。
“棲息之所”展覽空鏡
常青畫廊北京空間,2024.11
這不由又讓我們回到他的“放棄”哲學。無論是從材料的選擇,還是作品的形式,葛姆雷所采用的往往是極簡的方法。這也可以被視作一種“留白”,或者“無為”。他點到為止的創(chuàng)作,將更多的話語權留給了時間、空間、自然和觀眾。作為藝術家,他希望他的作品不僅是美學上的,更是具有啟發(fā)性的,正如就此次展覽他所談到的:“我希望能夠讓大家聯(lián)想起自己內心深處的情感和存在的狀態(tài)。這個展覽、這些作品,并不是關于我們要去做什么,因為‘做什么’更多的是一個資本主義系統(tǒng)里的工人使命。所有人都被要求要有效,要有目標,要完成績效……但在這里,邀請大家在這個迷宮里找到真正的自己,并聯(lián)想在更大的環(huán)境、更大的空間里找到自我?!?/p>
“棲息之所”展覽空鏡
常青畫廊北京空間,2024.11